三原夕凪

战国杂物堆放间。大概一年半载偶尔会更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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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书籍感想】毛利家・小早川隆景相关〈四〉

读毕之后的流水账感想/笔记等。

本篇书目

『秀吉の接待:毛利輝元上洛日記を読み解く』  二木謙一 ①
『毛利元就伝:その経歴と遺跡』  小都勇二 ①
『続毛利元就伝:その人物と家族・女性たち』  小都勇二 ①
『毛利元就:武威天下無双、下民憐愍の文徳は未だ』  岸田裕之 ②

前言废话:感谢光成准治先生在今年出了我心心念念的隆景书,时隔三年我终于又捡起战国书来看了。空窗太久已然失忆,历史忘光光古文书也全看不懂了,实在很惨。本来只想看光成大大的新书,为了查一些基本历史又连续翻开了另外七八九本,干脆打算把手上剩下的毛利家相关都看掉。因为忘记很多事,许多原来已知的东西都变回了新发现,就当是又能带着新鲜感嗑毛利家吧。虽然标题叫书籍感想,但我好像除了“这个可爱”“那个可爱”之外也说不出别的,本文还是主要用来堆放八卦记录。

※ 阅读注意:初心者向 / 表达障碍有 / 花痴玛丽苏有。
※ 书名后数字为不严谨的分类:①为一般向解说书,②为偏学术向考察书,③为小说。
★☆为主观满足度(受个人兴趣影响,非内容质量评价)。
⚠⚠ 文内出现的所有文书翻译均为不专业的胡乱超意译,切勿当真。⚠⚠



『秀吉の接待:毛利輝元上洛日記を読み解く』二木謙一/2008 ① ★★★★☆ 16.05.12

(竟然在编辑器里发现了N年前留下的这篇的草稿,但书的内容已经忘了,加进来纯当充数……)

天正十六年秀吉九州征伐后的七月,毛利辉元伴随一众家臣从吉田郡山城出发,初次上洛接受秀吉款待并向丰臣政权正式表示臣服,继续又在京都大坂停留一个半月,直至九月踏上归途回到了安芸。『毛利輝元上洛日記』就是当时由辉元的近侍平佐就言对这两月间的旅程所做的记录。本书则对该『毛利輝元上洛日記』进行了非常细致的现代文解说。

▪ 

写到辉元在聚乐第谒见完秀吉时,作者突然兴致大发对秀吉的「猿顔」谈论了一番,引用各处记录证明了“秀吉的确长着猴子脸呢!!”比起秀吉长什么样子,我对作者用整两页篇幅插进这堆内容到底抱着什么意图比较感兴趣……难道是为了对后文穿上白直衣的秀吉更有理有据地说一句「馬子にも衣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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辉元被秀吉赐姓丰臣、叙任为从四位下侍从和参议的当天,因为太高兴了在晚上八点回到住处后,又在十点带着隆景跑出去想找秀长分享快乐,不料天太晚吃了闭门羹。这是全书里最可爱的一段了吧。

▪ 

从郡山城出发后的第六天辉元一行途径盐饱在此处停留休息,秀吉吩咐黑田官兵卫为他们提供好当日的住所。这片地方原本属于毛利的势力范围内,但在天正十年毛利・织田战争中随着来岛村上与盐饱水军的叛离而被夺取到了秀吉(当时为织田方)的手中。或许是出于对领地被抢的不爽,辉元完全无视掉黑官的安排,和随行众自个儿在船上吃喝玩乐了两天(第一天的晚饭还是由隆景様准备的!)。隆景当时也在队伍里,依然任由了辉元这么做,可不可以认为这多少也反映了隆景自己的心思呢?

然而出发时还在这般如临大敌跟秀吉赌气的辉元,到日记尾声踏上归途时却变得脚步轻盈满心安稳,对秀吉和丰臣政权心服口服了。又眼睁睁看着一个好生生的人拜倒在日本一人たらし的直垂下了呢。



『毛利元就伝:その経歴と遺跡』小都勇二/1982 ① ★★★★☆ 19.09.17

翻开第一篇序言看见署名的毛利元敬,觉着有点眼熟,原来是当年在米山寺见过名字的在庫裏门边题字百万一心的那位毛利氏宗家31代当主。

关于本书的内容,书名已讲述一切。约四分之三是按时间顺序对元就公生平经历事迹进行了完整记叙的传记。前二十几页从吉田毛利一族的起源开始讲,开头写道毛利家自明治元年起采用了神别系图,以天穗日命为始祖云云,因为忘记很多事看得云里雾里,有种在看它从盆古开天辟地开始写起的感觉。自元就诞生后就是元就公漫长的中国地区制霸生涯,每场合战的战况写得非常仔细,谁谁从哪个方向进攻、谁谁带了多少兵来援、获得多少首级、负伤多少人这类信息都有提及。偶尔会引用一些如『阴德太平记』等军记物的记述。

作者是毛利老家吉田当地的乡土史研究家,除了战史以外,书里也有很多别处不常见的细节资料。比如每场合战或重要历史事件之后都会适时插入所涉及的国众或家臣等人物家系介绍、略系谱图,以及以城迹为主的相关史迹的介绍。对于史迹,除了历史渊源外,还讲解了地形地势、建筑构造之类的情况。剩下最后一部分则是毛利家臣团、毛利氏遗迹、系图、年表、史料的介绍。

我是为了从失忆状态复习毛利家战国史而看这本的,不过元就时代战争频繁,书里的战况描写特别详尽,个人又不十分喜欢看战斗场面,有时就会看得想睡觉(不知这是否就是看无双元就的著书的感觉)。另外本书年代比较久远了,有若干说法已被近年研究成果刷新(比如陶晴贤谋反弑君事件中元就与陶的关系,就是下下一本岸田裕之『毛利元就』特别指出并提出了新见解的问题),这一点可能需留意。



『続毛利元就伝:その人物と家族・女性たち』小都勇二/1982 ① ★★★★☆ 19.09.22

这本从副标题看起来就很像我会喜欢的那种书……

主要内容讲的是元就、三子、其他的子女、孙辈、以及元就夫人隆元夫人等毛利家女性的经历与人物像。虽然题材很亲民,但里面提及的古文书、军记物等史料绝大部分是原文引用,一出现就是连续一大片,无読み下し文无翻译、也无作者的大意解说,只能全靠硬啃。

元就一章的经历部分是相当于前著『毛利元就伝』精简版的生平概述,人物像部分通过书状与军记物结合,考察了元就公的待人处事、性格思想、文武素养、爱好信仰等各个方面。三子各章也是类似的结构。说来我除了小说外没买过元春专门的书,这是看过的唯一一本对元春解说得比较全面的。有关隆元、隆景的大部分内容已在各自的专门书了解过了,没有特别的新鲜感,好处是收集的资料都很全,依然相当值得一读。但遗憾隆景的人物像部分与之前看的隆景书一样,素材大半是出自『名将言行録』『老翁物語』等军记的逸话,摘录了好几页的隆景言行录、隆景语录抄,多数是熟悉的说教故事,而相对缺乏基于一次史料的考察。对于三子以下的庶子(包括私生子一名)和孙辈,就只有较短篇幅的生平介绍了。

最后「毛利家的女性」(因为是首次接触相关内容)是十分惊喜的一章,引用了大量书状,解说也很充实,尤其是元就继室中の丸、隆元夫人尾崎局、元春夫人新庄局的几节,可以透过书信窥见他们的生活小事、日常互动,感受字行间流露的情感,还能看到尾崎局与辉元、元春与广家生动的亲子教育实态。完全是个人喜欢的那类八卦考察物的构成,比只表现人物伟光正一面的军记传说有意思得多。经常见识元就公在对待后辈时的严厉,再看他在与中の丸在来往书信里亲切地嘘寒问暖、互赠礼物,不禁就觉得微笑ましい。尾崎局就像个天使。整一章都让人感觉分外温暖。

以下一些零碎记录(部分结合了山田邦明著『戦国のコミュニケーション』和下一本的岸田裕之著『毛利元就』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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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利家至少自元就七代前起就接连不断遭到家庭的不幸,元就祖父丰元33岁、父亲弘元39岁、哥哥兴元24岁、侄子幸松丸9岁死去;从毛利光房起,毛利宗家因当主早逝而在幼年继承家督的相续者年龄分别是光房1岁、熙元7岁、丰元9岁、弘元8岁和幸松丸2岁。元就在让隆元夫人尾崎局规劝辉元戒酒时的信中说:

“我的祖父、哥哥,都因为嗜酒死掉了。祖父三十九,哥哥二十四,全都因为嗜酒死掉了。”(毛利家文书599)

作者对此评价曰:不只因为酒,更有可能他们本来就是短命的遗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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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渡边世祐先生的说法,战国时代的武将中元就公和上杉谦信是最擅长写文章的两位(毫不意外)。洋洋洒洒三米长的三子教训状从开篇到结束一直没有停笔过,被评价为简直不像是出自六十一岁人士的手笔。我这种写个流水帐博文都要一个一个字憋的表达障实在很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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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就对于写信这件事有一些特定的习惯,比如对自己发出的重要的信要么先打好草稿要么留下一份复制件,即使是给亲人的私人信件也一样;并且会要求收信人阅后即返回或烧毁原件, 他的书状上经常能找到各式各样的提示:「是又御披見之後返可給候(此信阅后返回)」「又此状やかてやかて返可給候(此信尽快返回)」「此状等、他見候ハて、火中(此信勿示他人,阅后烧毁)」。有时候在捻封上也写上,在包纸上又写一遍,甚至单纯为了提醒别人赶快寄回原信,额外又寄出一封信。(听起来像走火入魔了似的……)

个中原因除了信里的一些私下政事商讨没必要外传以外,还因为元就常在私信里直率地表达内心真实想法,类似于跟隆元互相说家臣的坏话这种信,一旦泄露将会造成难以预计的后果,因此元就总是谨慎地对待信件的保管。

隆元受到父亲的言传身教,也把这些习惯学了个遍,要寄出的信会打草稿写大纲,收到父亲的重要信件也很爱惜地抄下来放在手边反复阅读,把原件及时寄回。 而隆元在抄信时,连封纸上的发信人(如「もと就」)、收信人(如「隆元まいる申給へ」)都会一字不落地复写下来,直观地反映了他一丝不苟的老实人好学生性格和对父亲的重视。元就对此十分满意,有时会在书状里表扬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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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直到现今仍然有那么多写着「火中」的书状被世人发现这个事实,显然说明要求阅后即焚并不是个保险的办法,仍可能因为收信人的个人想法和各种未知原因导致信件被留存下来。

比如毛利家文书中收录的隆元向竺云惠心表露心迹的书状,除了以「謹述胸念」为题的长文自笔书状外还有另一封只有两句话的书状:「名将之子ニハ必不運之者か生候と申候事、存知當候、不劣連続之儀、更希有儀候、一度ハ栄一度衰世習、是又存知當候」(毛利家文书762)(依然是令人心碎的内容),分别在追记和封纸两处都写上了「一見以後則火中」。收到信的惠心并未如此照做,而是将信一直保留着直到后年隆元去世后将它作为隆元的遗物之一由隆景转送回了元就的手上。

(疑问:对于寄回原件的方法,既然复制稿与原件一模一样,也有可能被别人发现,那将原件寄回销毁的意义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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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聊地总结一下以元就为源头逐渐在毛利家中传染/发扬开来的习惯风气(?):

⑴ 书信的保管与处理;
⑵ 书信的用语习惯,叠词的使用(「ちこちこ、にがにが、しぶしぶ」…),「かしこ・かしく」的使用(小声哔哔:毛利家文书的奇怪用语和吉田地方方言,还有绕来绕去的说话方式,实在太难看懂了,即使是历史学者们有时也不是十分有把握的样子);
⑶ 全家的文学爱好;
⑷ 对严岛明神的信仰(“自从元就开始在誓书上写上严岛明神名字后,三子、一门众、芸备诸豪都纷纷效仿”)

等等。感觉元就公是家中的时尚潮流领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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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景的竹原小早川家相续问题,元就最初对此面示难色,隔了三年之久才决定下来,据说因为德寿丸“是元就夫妻最疼爱的末子,妙玖反对把他送往别家”“从幼时起就是个被过度保护的聪明儿童,十分任性”。

到底是第几次看到这种描述了,强烈要求作者们在提及此类话题时附上具体事例!我要看正太隆景被宠坏的小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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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子への教訓」一节,摘录了整整八大页兄弟喧嘩的书状,看得笑傻了(虽然80%都没看懂),每次遇到这种内容我就体会到什么叫做以他人的苦恼为乐……

整理一下毛利兄弟相互间的人际关系:

⑴ 隆元与元春、隆景关系不好,向爹爹写信哭诉抱怨元春隆景“一到我这儿来就想马上走”“不管什么事都把我晾一边,两人单独要好,或者跟别人要好”“就算我想主动与他们亲近也很难办”“感觉隆元被抛弃了”(毛利家文书538,实际留下的文书为疑似是该信草稿的隆元自笔书案)。元就写了一封长文书状表达安抚并鼓励隆元尽力与两位弟弟修复关系(文书539)。

根据文书541元就给隆元的返书中「對隆景卷物之通」「昨日も暮々申事候」,隆元似乎此后又(尤其针对隆景)继续发了几通愁诉书状。

⑵ 元春与五竜性格相冲关系不好,隆元对此很担心,元就表示紧张,担心影响与宍戶家的和气,建议让隆景担当两者的调解人(文书544)。

⑶ 然而隆景自己也与元春关系尴尬,元就又用一封长文书状给予了谆谆教导,说元春的态度是好是差都不需要介怀,最重要是三兄弟和五竜的一致团结(文书545)。

⑷ 新庄局与五竜性格相冲关系不好,元就也让隆景去介入调停,结果新庄局完全没回应隆景试图调停的来信,把隆景惹怒了。(此条书中没提及并且未找到书状出处)

⑸ 隆景向元就抱怨新庄局不理睬他,元就回信(与⑶的同一封信)说这四五年间,新庄局即使给他写信每次也只有三行,还以为是尼子经久、弘中隆兼之类人的信,让他颜面尽失,与周围的女房众说起来大家都笑了。接着还感叹了一句“所以说原来她待你也是如此”。(文书545)

一直知道新庄局给元就的信只有三行的传闻,没想到出处原来是爹爹给隆景的信,而且是爹爹在跟隆景感同身受?

然而作者指出据吉川家文书里新庄局现存的信,其实她给元春的信一样只有三行左右,与其认为她故意差别对待,不如说给元就也有三行已经非常用心了。(我完全相信这种说法,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元就那样把三行能说清的事写上三页。)

⑹ 尾崎局与五竜似乎关系不错,曾经就辉元的教育问题请教过五竜的意见。

总结感想:贵家族好乱,爹爹真是操碎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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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元身故后的永禄十年、十一年辉元向元春发出誓书与自笔书状,请求元春如隆元代一样给予他指导辅佐,巩固三家联盟。元春在回信里说“我至今从未忘记隆元对我的器重,常常心想若是隆元仍在世该有多好”“为了效劳辉元我即使去到水底也在所不辞,你如此郑重地请求反而令人困惑了”“隆元と我等御半之事、人の不存御懇之儀共候、かやうの事御方様へそとそと申上度候”(毛利家文书7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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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元母亲妙玖夫人逝去后,隆元每天清晨都会起来为母亲的供养念佛一百遍,再为自身的逆修念佛两百遍。他想要一幅阿弥陀的画像,用于念佛时安置在眼前礼拜,于是写信联系了惠心请他帮忙画一幅,还专门附带了一个雪人形状的简笔画示意图(毛利家文书760)。

信的内容没什么特别的,但在拜托完画像之后,隆元特地添了一句

「此段二人存者なく候、為御心得候、我々女さへ不知やうに仕候間、可被成御分別候、」

光看字面我猜想「我々女」应该指的是尾崎局?(甚至是隆元女儿…?)那么这句话是在说“这件事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连夫人我也是瞒着的,望理解”。忽然吊起了我的好奇心,虽然早上起来悄悄地思念母亲为母亲念佛的隆元很可爱,但为什么连夫人都需要刻意隐瞒呢?希望我停止留意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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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看的书里说到元春文化人的一面通常只会介绍他抄写了四十卷太平记的事迹。但本书里提到了吉川家方面的背景,吉川家虽以武勇出名,却跟学问世家的大江氏后裔毛利家一样其实也有着爱好文学的风气。元春母亲妙玖的祖父吉川经基不仅是个勇猛系的战国武将,文学造诣也颇深,曾经向朝廷献纳过自作的百首和歌以及自笔抄写的古今和歌集、伊势物语,吉川的传家宝中也收藏有他抄写的多部歌集和书物。而受到毛利与吉川家两方熏陶的元春,平日也热心于收集书籍,积极参禅,修炼涵养,在出阵中时经常忙里偷闲地读起伊势物语、源氏物语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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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就是出版了个人歌集的文化人,隆元是从山口的专业环境下成长出来的文化人,元春如上述也是文化人,但是奇怪关于隆景的文化素养方面却很少见书里提到。唯一所知的是据传他爱好诵咏著书颇多,但在晚年时将它们悉数烧毁了(宍戸璣『小早川隆景伝』)。又据传现存有本叫『永禄聞書』的典籍,是来自隆景记录了元就军法战术意见的亲笔著书的复写。(至今仍未搞懂这是个什么性质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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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尾崎局一节里,提到约估是尾崎局刚嫁到毛利家不久的时期,元就向她写了一信说尾崎局是从大内家到来的十分重要的贵人,是毛利家无上的荣誉,然而隆元是个令人遗憾的愚笨之人(うつけ),不说让他达到出类拔萃的优秀,至少得做到平均水平,才能不辜负大内家的好意;末尾嘱咐道“给我的信都不需要判形和日期,只需写上かしこ即可”;追记里还有标志性的“请阅后即焚”(毛利家文书417)。似乎是老父亲像新进家门的儿媳妇表达关切的内容。

不过个人有点疑惑这一封的汉字假名比例看起来不像平日写给女性的书信风格,信里的其他部分都在谈公务,收信人处写的是「尾崎」而不是常见的「おさき御つほね」,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2020追记:虽然见过好几本书都认为该书状是给尾崎局的信,但后来又在『毛利元就展图录』秋山伸隆的文章里,看到秋山先生是把它当作元就给隆元的书状来引用的,所以也有另一个可能是收信人并非尾崎局而是隆元(这也是我自己原来的猜测)。按这样看的话,元就公在给隆元本人的信里当面将隆元称为「うつけ」就显得很有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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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禄八年,中の丸告知元就辉元即将就要举行13岁的元服仪式了,元就在回信里甚是欣喜,说他已经迫不及待想看到幸鹤丸长大成人了,“除月日星辰外,就只有此事是唯一的盼望”(毛利家文书602)。然后追记里写道

「なおなお、此文、人なと候ハぬすきに、そとそと御めにかけさせ給ひ候へく候、さ候而、又御ちらし候ましく候(又及,此信请在没人的时候悄悄阅读,也请注意不要丢掉了)」。

怀疑是不是我理解错了,居然不是“阅后即焚”而是“请勿丢弃”(补记:又或是“请勿到处乱放被别人看见”的意思)。而且“没人的时候悄悄读”又是什么,感觉就像元就公很不好意思让自己雀跃的内心泄露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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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文书602的时候往后多翻了几下,看到文书606是隆元给幸鹤丸的信,只有一句话

「不珍候へとも、小鳥百籠進之候、任見之來計候、恐々かしく(虽然不是什么特别的事,但(我)给你送来了一百笼小鸟)」。

这是什么???晕了。有钱就是可以为所欲为。

下一通的文书607是两个月后的书状,隆元又写道:“小鸟就拜托你好好照顾了。真想让你看一看这边的巫鸟。”似乎是在嘱咐幸鹤丸照顾好上次给的一百笼鸟,然后还在出阵地发现了新的小鸟,希望幸鹤也能一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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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利家的女性吉川元春夫人这一节,明明应该讲新庄局的,不知为何没过半页就变成了元春对广家的教育讲座,哗啦哗啦忽然砸上了连续几页的一大堆说教文书,看得头都大了。

比如广家年轻时追赶潮流装扮倾奇,元春觉得他一点也没有武家名门出身的样子,向他发了写着十二条注意事项的教训状(元春去世时广家25岁,因此是在广家25岁之前,当时名字还叫经言),批评道“你不把发型打理端正,反弄得像个商人、大道艺人、惠比须舞者似的,实在难以理解”“外出时故意像个商人一样穿着,令人目不忍视”“座席上的礼仪作法都不够标准”“就当是对父母尽孝,赶紧改过来吧”(吉川家文书1231)。

另一件事是广家曾经有机会被送到从属毛利家的石见小笠原家当养子并借此扩大领地,本是件对他有利的好事,元春也没有异议,最后却出于种种原因被辉元否决了,引发了广家的强烈不满。元春对此非常紧张,连日茶饭不思,又是把他招呼到自己和新庄局膝前当面对谈,又是让长子元长帮忙说服,最终跟新庄局一起联名发了一封长文书状,掏心掏肺地劝说广家回心转意,不能因自己一人的愿望没有达成而发脾气,更万不可因此对毛利吉川小早川家心怀怨恨;若广家不明事理,将多年来的万千辛劳毁于一旦,与三家为敌,到时等待的便会是父子两人的终局,实在遗憾至极(吉川家文书1242)。

有意思的是,作者表示元春与新庄局这种夫妻联名信在战国时代是极其罕见的。在元春给子女的其他信里也频繁出现了“我们两人”“父母两人”的字眼,可见在吉川家的子女教育上元春夫人意见也占据着很重要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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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小疑问:书里前面(p34)写永禄四年元就隆元受隆景邀请访问雄高山城时,隆元住的宿舍是匡真寺(现在的三原宗光寺)。但书里后面(p227)却说他住的是巨真寺(现三原米山寺)?不过无论哪个寺,现存的都是后来移筑重建的,不是当时隆元所住的寺了。

补记:毛利家文书403「毛利元就父子雄高山城滞留日記」写的是巨真寺,并且匡真寺是元就去世后的天正五年建立的,所以前面的匡真寺可能是写错了。



『毛利元就:武威天下無双、下民憐愍の文徳は未だ』岸田裕之/2014 ② ★★★★★ 19.09.25

相当硬核的一本……

几乎是论文集一样的学术研究书,主要内容是通过丰富的可信史料和具体事例,从政治、经济、意识形态三个角度深入剖析毛利家领国统治体制的形成与演变,从中考察元就作为为政者的人物像。论述风格不算太艰涩或难以理解,虽然书名叫毛利元就,但内容涉及的年代范围不仅限于元就,而是跨越了从战国时代到江户时代的元就、隆元、辉元三代。就个人感受来说适合对毛利三代时期的中国地区历史动向较熟悉(因为本书不讲战争史,合战事件只作为时间背景简单提及)、对战国大名相关概念有一定了解的人士阅读。

书里按政治、经济、意识分为三大部分,第一部分「从家中支配到领国统治」以家中法、领国法的制定和运用为主轴解析毛利家的领国统治法律制度、法制机构的发展过程。

第二部分「商人领主与领国经济」的前四章讲了各地有力商人领主的商业活动实态,以及元就如何掌握与活用这些经济人材来支撑毛利家的军事行动、强化领国支配。个人对经济话题兴趣缺缺,不认识的人和不认识的事,看完也不知道讲了什么。

最后一章是关于能岛村上的,详细整理了秀吉命令隆景讨伐能岛村上事件的始末经过,我对之前看的小说『武吉と秀吉』里与秀吉对峙的凛々しい的隆景印象深刻,读这部分的心情就像围观大戏一样。

第三部分「元就的意识与统治秩序」讲了毛利家从中世的一个自立国家变为近世被丰臣与德川的更高权力统制与干涉下的国家的意识形态转换过程。

个人觉得比较有趣的地方之一是有关辉元时期的部分,作者选用的都是很具体的事例,从更加贴近的距离展示了很多辉元家国管理和政务处理的实态。其中包括一些活生生的有现实味的案件,比如家臣对开出的恩赏不满,辉元爽快涨薪后依旧不领情,继续控告辉元以前答应的恩赏都还拖延着未兑现,把辉元搞得很无奈之类的事情。或许因为脑里一直习惯性地停留在元就代的视角,总是潜意识把辉元当成小朋友,得特意提醒自己才能想起辉元已经是个大人了(…)。在这里看到辉元为处理元就隆元两代积累下来的遗留事项焦头烂额,日后又在丰臣和德川的强权压力下小心维护毛利家的存续,感到辉元也过得不容易。

以下是些跟书本主题关系不大的零碎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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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天文十五年(1546)元就五十岁时将家督之位传给隆元的原因:

据元就发给志道广良的自笔书状(毛利家文书587、588),是由于近年的郡山合战与第一次富田城侵攻战,都是防卫战或敗战,完全没能占领新的领地。元就无法向战死或立下战功的家臣给予奖赏,没有尽到主君的责任,因此受到家臣的不满和怨恨,逐渐在家中失去了信赖。元就认为自己已被厌弃,靠他一人已经无力再振兴毛利家萎靡的士气(「弓箭方」,军事力?)。而隆元对众人来说仍然有新鲜感,便将再兴的期望寄于隆元,希望他能刷新人心,为毛利家带来新的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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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元就在将家督让给隆元后,仍然着手政务掌握实权,同时也热心于隆元的人格教育(「人躰教育」),拜托志道广良担当隆元的导师。元就认为隆元受山口文化荼毒过深,缺乏锻炼,“明明小时候特别喜欢鹰狩,从山口回来后就再也不接触了”,他目前的生活状态不足以获得家臣的信任,能力跟不上家国内外紧迫的军事政治形势,如此下去会关乎到毛利家的存续危机。于是恳请志道广良对他多加辅导,从培养鹰狩、蹴鞠等户外活动嗜好开始,改善隆元的生活状态。

结果几年后被策雲玄龍(跟毛利家交情深厚,常为隆元的教育、毛利家的防长统治提出建言的禅僧)写信建议控制对隆元的干预,不要过多插手,因为他管得太多,现在安芸国内外的舆论都认为隆元对军事和政务漠不关心,一旦元就过世毛利家就要完蛋。但元就并没有因此改变方针。

十年后的弘治三年(1557)在元就宣布引退被隆元阻止、最终撤销隐退后,元就一方面继续致力于提升隆元的综合实力,将当主权限全部转移至隆元,要求他“治国理家之事一刻都不能停,不可做一个只是存在于这里的闲人”;另一方面也更为加强了对隆元的指导,鼓励隆元大小诸事都要跟他面谈商讨交换意见,当不面谈时也会通过书状给予细微具体的建议和指示(例:接待某使节时应该用早餐接待还是晚餐接待),并且将这些指导方式约定为他与隆元之间的事务处理准则,对隆元的干预某种角度上可说是变本加厉了。(可见隆元的遇事不敢独断并非单纯出于能力不足或对自身的不自信,也有在元就主导下长久形成的这种沟通习惯的因素。)

从此时期起毛利家的政务文书由以往的元就隆元两人联署变成了由隆元一人签署,但其中一部分却是以元就事先作成书状内容、再交由隆元署判的方式发出的,体现的还是元就的意志。尽管没有干涉到隆元的权限,元就依然在一定程度上掌握着实权,这种状态一直维持到了隆元急逝的永禄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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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前看金谷俊则著『毛利隆元』最初开始了解隆元的时候,比较印象深刻同时也略“意外”的一点是书中提到隆元喜欢发牢骚,经常在书状里数落家臣的缺点,把他们批判得一无是处。

但其实家臣的政务怠慢、态度骄纵、恶习横行并非只是隆元的挑剔之词,而是在毛利家臣团中产生了实质恶劣影响的问题,同样的批评也出现过在元就的书状中。其中被批得最狠的赤川元保、口羽通良、桂元澄等人皆是身处政权中枢的一门谱代重臣,他们与主君的矛盾若是深化将会对毛利家的集权支配造成威胁。制定家中法以整治家内风气、加强家臣团统制是当时元就和隆元都很重视的一个严峻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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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赤川元保诛杀事件:

通常认为赤川元保被诛杀是因为被元就怀疑毒害了隆元,但本书里并没有提及与隆元急逝事件的关联,而是提出这本来就是隆元生前的计划。因赤川元保态度越发放肆,隆元忍无可忍,跟元就、元春、隆景商议将其诛杀(跟井上元兼诛杀相似的性质)。但考虑到元保与桂元澄、元忠、口羽通良家结有盟约,担心他们联合起来造反,也因当时毛利正处于与尼子氏的战争中,只好暂时延期(毛利家文书548)。直到隆元逝去四年后的永禄十年,元保及一族的讨伐才终于得以实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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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治三年防长攻略后为彻底整治频繁爆发的军势狼藉问题,元就制定了军势狼藉禁令,联合隆元与十二名国众、二四一名毛利氏家臣立下契约,严厉规定但凡遇见了狼藉行为,不管狼藉者是谁的下属都要立即将其诛杀(毛利家文书226、402)。

隆元不时与元就讨论狼藉问题的对策,提出先从狼藉行为程度最严重的的人开始处罚,在经过仔细的调查裁量和商议之后再实行处决(文书683)。

但是有一天,他在给元就的书状里提到,(从内容看来应该是隆元他自己)有次因为调查不足、“听错了”,而把一对兄弟里无辜的弟弟误认为本应是狼藉者的哥哥,将弟弟处决了。隆元非常沮丧地写道:

“…… 很不幸,实在事出无奈。尽管如此,请千万不要再提起此事,对外务必把此结果当成真相。我本应让桂元忠再三调查确认的,但如您所见此次的事没有足够的沟通,很后悔事务繁忙也没来得及私下征询您的意见。我不该是这样疏忽大意的人,(看不懂中略),此般疏忽之事,全因我的不足造成,真的非常遗憾。这也是神佛的安排,因果注定的命运。……” 

原文「…不便、不及是非儀候、雖然、此事努々不取上儀候、かきと此分と存はり候て居候ハてハにて候、其方左太にも、弥再往再返再三も可相尋候處、其方如存知、今度中之儀、誠無計方仕合ニ、事繁取亂候つる間、重疊内談不届候て、口惜候、されはとて、我々か事、楚忽仕へき者にて候ハや、あまりねは口ニぬかりハ仕候共、楚忽可仕候事ハ、前々よりなき我々にて候ニ、不及是非候、是も神佛之あてかい、因果之儀と存候、…」(文书745)

隆元本应是希望谨慎处刑的人,这次却是他自己犯了过失,想必受了很大打击,于是在书状里反反复复地自责起来。最后扯到神佛因果忽然开始现实逃避我“???”,真想说隆元、隆元快醒醒……

第二天元就就回复了此信道「誠あまり厳重の儀に候、旁謝しがたく候」,没看懂「旁謝」是什么东西,根据作者解释这是段能够让隆元安心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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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跟隆元信中频繁出现的“这都是因果的道理”一样,在他抒发心境的信里特别常见的句子还有“毛利家注定在我这一代灭亡”“家运就到我一代为止”。但在哀叹之后,往往还会补充一句“尽管力有不逮,我也会竭尽全力为毛利家国家安定做到最善,在这点上没有任何懈怠”。纵然心底感到无望,隆元也从没想过放弃眼前的责任,或者说他一直都坚持着说服自己不能放弃。

书中还有很多关于隆元的细节,让我自很久前的金谷俊则『毛利隆元』以来对隆元有了很多新的认识,一方面更加深切遗憾于隆元的早逝,假如有更多时间,他或许有朝一日真的能够完成自我变革成为不负父亲期待的优秀统治者;另一方面又庆幸后年时移世易之时他已经不在了,承受毛利家不可抗的挫败的人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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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弘治三年元就发出三子教训状之后,隆元在第二天就与元春隆景三人联署了自笔承诺书,积极回应了教训状上的各项教诲(毛利家文书407)。尽管反应及时态度诚恳,然而元就对这封回复却不是十分满意,又回了一封说:

“你们的回复我收到了,但我给你们的信里除了给你们三人的内容,还有分别给隆元一人、给元春隆景两人的。我认为给隆元的应该由隆元一人来回复,给元春隆景的应该由两人来回复,给三人的才是现在收到的这封回复。你们觉得呢?”

原文「今度彼是之次、對御三人、我等連々之心中之通申候處、御返事承知候、所仰候、乍去、三人にあて申候て申所も候、又隆元一人に申所候、又両人にあて候て申所候之条、隆元へあて候て申所者、取ぬかれ候て一人、又両人へあて候て申所ハ、取ぬかれ候て両人、又三人にあて申候て申所は、もとより三人之御返事、同者可然候やと存候、如何思召候や、かしく、」(文书408)

感想:爹爹好啰嗦要求好多哦。最后还要回问一下,说得好像可以拒绝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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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利家的财政常年都处于借钱、借米的恶性循环状态,每逢需要大量资源(如战争)时就会以未来新占领地的段钱(税收的一种)或元就公领未来的年贡作为担保,向商人领主借入兵粮米和钱。等当前的一笔还清以后,又以下一年的段钱或年贡为担保再借入新的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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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无关紧要的发现:原来「かさ」(指元就所在的郡山城山顶,也指代元就本人)的汉字写作上下结构的“山登”(无法打字打出。毛利家文书661可见),可谓非常形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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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长十八年60岁的辉元在给毛利秀元、福原广俊的一封长文书状(毛利家文书1157)里,回忆起自己的少年时代时说:

「…我等事、日頼様余御折檻候上ニ、隆景元春さし合種々異見達被申、はや此分にてハ身上續ましきなと、存ほとの事、幾重も候つる、…」

啊,是喜闻乐见的折檻,而且是爹爹的折檻!辉元当年不仅被元就公折檻,还被隆景元春各式各样的意见轰炸,好几次都觉得快要遭不住了……
我想这里的折檻指的是严厉的指导的意思,看过元就公对隆元“一刻都不得停止处理政务”的严苛要求,多少可以想象辉元也经受了怎样一番令人窒息的英才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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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书中的几个插图,分别是元就抄写的法華経普門品、隆元和辉元抄写的张良兵书、元春抄写的太平记。贴出来没有特别的企图,与内容无关,单纯想品一品这几位在不写草书的时候的字迹……

元就抄写的法華経普門品。字扁扁的很可爱。

隆元抄写的张良兵书。这个小学生字迹到底是怎么回事。

辉元抄写的张良兵书。意外地比他爹好看。

元春抄写的太平记(图截自『毛利元就伝』)。二哥一看就是专业的。


○一揆契约 ○元就与陶隆房举兵的关系 ○军势狼藉禁令 ○人返协约 ○张良兵书 ○三子团结 ○段銭免許 ○硝石的输入外交 ○西国大名的独立性 ○京都权威与芸雲和谈 ○「札浦 」○能岛村上与陆地大名的等距离外交 ○海賊停止令 ○「書違」的变化 ○「神慮」的变化 ○吉见广长出奔事件 ○捻文约定 ○愁诉 ○元就与隆元的权力掌握 ○隆元的人躰教育 ○「御四人」体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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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牢骚:

▪ 语死早真的不能不自量力搞翻译,感觉自己是个文盲。
▪ 岸田大大的毛利元就页数多且重,装订方式还十分不友好,捧着看得特别累,看完手疼了两天。
▪ 前两本元就公传记讲的主要还是元就时代的事情,看着毛利家称霸中国地区看得我很开心,然而当时间线进入了天正年间,马上就开始揪心了起来,满脑子都是“我要秀吉死”。唉,什么时候无双能搞一个让自捏在中国大返还刺杀秀吉的剧本……

目录:毛利家・小早川隆景〈一〉 / 〈二〉 / 〈三〉 /〈四〉 / 〈五〉 / 〈六〉 / 〈七〉 / 石田三成・関ヶ原 / 其他人物 / 战国全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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